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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上月

  第六百八十四章 天上月 (第2/2页)
  
  霜降笑嘻嘻道:“长命道友,世间生意,哪有便宜占尽的道理,得九还一,才是正理。你啊,就多与我家老祖学着点吧。”
  
  女子轻轻点头。
  
  幽郁不知为何,看着此刻那个年轻隐官的身影,少年有些犯怵。
  
  老聋儿匆匆赶来,然后直接一闪而逝,离开牢狱。
  
  少年和女子一起拾级而上。
  
  霜降尾随其后,“长命道友,咱俩继续搜刮地皮去?”
  
  女子笑道:“等候已久。”
  
  ————
  
  高魁临终一剑,问剑祖师龙君。
  
  龙君领剑之后,亲手斩杀本脉的最后一位剑仙。
  
  那一袭灰色长袍不远处,枯骨白莹坐在王座那边,看着这一幕,只觉得这些剑修的脑子,真是一个比一个莫名其妙。
  
  所幸以后到了浩然天下,就再无这般存在了。除了南婆娑洲有个陈淳安比较棘手,其余扶摇洲和桐叶洲的修士,尤其是所谓术法有成的那撮山巅得道之人,以及绝大多数的仙家山头,具体是怎么个德行,所有王座大妖都心知肚明,谱牒之上有谁,怎么个传承有序,千百年来那些个祖师爷和地仙修士,到底做了哪些比较有名的举止勾当,各自性情如何,门中弟子所求为何,一清二楚。
  
  那个剑气长城最风雅的剑仙,曾以酒泉杯饮酒,喜好在廊中斜倚熏笼,看美人舞剑,自制香囊十数种,皆风靡剑气长城大小闺阁。
  
  孙巨源,披头散发,赤足。
  
  以剑仙为圆心的战场四周,皆是妖族大军的残肢断骸。
  
  手持一把折断长剑,一袭法袍布满血垢。
  
  视线模糊的剑仙,环顾四周,梦耶醉耶?人生大醉一场。
  
  一位天生苦相的中土剑仙,在战场上,终得两全法。
  
  也有那年轻妖族修士,割下一颗剑气长城老剑修的头颅,热泪盈眶,高高举起,嘶吼道:“弟子已报师仇!”
  
  然后扔了手中头颅,前冲赴死。既然身在战场,不得不死,那就只能竭力为师门、部族多赢得一份战功。
  
  蛮荒天下,那些大妖和地仙,都是为了去往浩然天下争抢地盘,上五境大妖,各有大道要走,地仙可能是为了跻身上五境,或者是攫取更多的风水宝地、天材地宝,但是数量最多蝼蚁一般的妖族,就只是被驱策至此,整座蛮荒天下被托月山一分为二十,二十条赶赴剑气长城战场、并且不断聚拢的路线之上,皆是未到战场便死的累累白骨。
  
  大妖重光拧掉了一颗剑仙头颅,好像姓赵,不在意,反正自有军帐记录这笔战功。
  
  这头身披鲜红法袍的飞升境大妖,之所以愿意主动重返战场,与那下场可怜的黄鸾需要将功补过,还不太一样,重光是看准了战场上形势的彻底扭转,在最后一位三教圣人的那个读书人,不惜震散本命字,陨落之后,山河气运一事,已经变成了蛮荒天下完全压胜剑气长城,剑气长城的出城剑修不得不陆续回撤城头,就像军帐预测那样,随着战事不断推移,剑修死得越来越多,越来越快。
  
  阿良被三头王座大妖联手围困在一座天地当中,消失在城头视野中,不知所踪久矣。
  
  刘叉将齐廷济打退。
  
  战场腹地,只剩下陈熙和纳兰烧苇两位剑仙。
  
  之后是陆芝,岳青和米祜,郭稼,晏溟,以及隐官一脉的剑仙愁苗,死死守住一线,为身后剑修赢得退往城头的生还机会。
  
  在剑仙之外,还有一个身材矮小的老妪身影,已经单凭双拳,打穿无数妖族修士的头颅、身躯。
  
  此刻与老妪对峙之敌,是一头身披金甲的魁梧兵家妖族修士,宝甲熠熠生辉,一身金光飘荡拖曳,它双手持刀,腰间还佩刀,始终未曾出鞘。
  
  妖族显然盯上了那位女子武夫许久,在战场远处,使用了缩地山河的神通,突兀一刀劈砍过后,老妪整个后背都被划出一条血槽。
  
  身材矮小的老妪横移数步,硬生生拳架再起。
  
  若是昔年巅峰,还在十境,一个小小元婴境的兵家修士,我白炼霜可以一拳粉碎之。
  
  一道辛苦寻觅老妪身影的白虹剑光,激荡而至,一剑连身躯带甲胄将那兵家修士劈开,年轻女子后掠到老妪身边,说道:“一起回去。”
  
  远处有数位大妖开始显出身形。
  
  “小姐,就这样吧。以后就当让我偷个懒了。”
  
  老妪轻声说道:“请小姐速回,小姐若是不答应,我如何能够安心出拳。在姚家,在宁府,从无懈怠,今天小姐就让我私心一回。”
  
  老妪挪步挡在宁姚身前,面朝南方战场,背对家乡,笑道:“小姐,以后照顾好自己,也照顾好姑爷,姑爷这样的好男人,遇到了就莫要错过,白白便宜了其她女子。别说老爷夫人,便是我和纳兰老狗,也不答应。”
  
  老妪怒道:“宁丫头!莫要等我,去等陈平安!一百年,一千年,都值得!”
  
  九境武夫白炼霜,以拳开路,就此前行,人与拳皆远去。
  
  老妪此行,也有愧疚,也有不舍,也有释怀。
  
  位于战场最前方的陈熙,一剑劈开某位王座大妖的小天地,掉转剑尖,直接找到那头身在战场的大妖重光。
  
  那场十三之争,之前的攻城战,蛮荒天下妖族的坐镇之主,便是这头飞升境大妖。
  
  大妖重光顿时瞠目结舌,不知道这陈熙发什么疯,竟是舍了性命、道行不要,递出那一剑。
  
  若是陈熙只是追杀,重光还真不怕,自有无数手段可以避其锋芒,至多损耗些辛苦积攒的百年道行、外加一两件防御重宝罢了。
  
  那位先前与陈熙厮杀的王座大妖,丢出手中雷矛,直刺老剑仙陈熙后背。
  
  别处纳兰烧苇亦是不惜代价,替老友陈熙挡下这一矛,任由自己身陷两头王座大妖的围杀之局,目送陈熙一剑远去。
  
  在剑气长城城墙上刻下一个“陈”字的老人,大道性命,毕生剑意皆在此剑中。
  
  大妖重光任你是飞升境,如何能够不死。
  
  纳兰烧苇放声大笑,“不如再来一头王座畜生?!”
  
  ————
  
  浩然天下那拨阴阳家修士和墨家机关师都已经离开。
  
  陈三秋,叠嶂,两人结伴而行。
  
  两人都是第一次来到剑气长城,会乘坐中土神洲一条名为“珊瑚玦”的跨洲渡船。
  
  跨过大门后,陈三秋回望一眼。
  
  叠嶂说道:“到了中土神洲,可以等待百年一次的开门。”
  
  两人找到那座鹳雀客栈。
  
  位于狭窄小巷的客栈,年轻掌柜坐在门口晒太阳,见着了白衣公子和独臂女子,起身笑脸相迎,“两位贵客,里边进里边进。”
  
  跨过门槛,陈三秋说道:“陈平安曾经说过,如果见着了掌柜还在倒悬山,就让我问一问掌柜,是不是修行中人。”
  
  陈三秋笑道:“陈平安还说,并无别意,纯粹好奇。”
  
  年轻掌柜趴在柜台那边,笑呵呵道:“我一个做小本买卖的,只能勉强守住一亩三分地的祖业,算哪门子的修道人。”
  
  陈三秋点点头,不再多问。
  
  年轻掌柜抬头瞥了眼大堂里边的一桌子惫懒货,气不打一处来,开门做生意,却一个个架子比他这个掌柜还大了。
  
  鹳雀客栈生意寡淡,所以客栈杂役们都没什么事情可做。
  
  一个负责关门开门、以及值夜的老翁,一个厨艺不精的中年厨子,一个打扫庭院、屋舍的健壮妇人,一个接人待物从无好脸色的少女。
  
  四人都姓年,年红,年斗方,年春条,年窗花。
  
  聚在一张桌上,汉子与妇人坐在一条长凳上,老翁和少女相对而坐,少女趴在桌上,打着哈欠。
  
  有个酒糟鼻子的老翁一脚踩在长凳上,在喝酒,每次哧溜一小口,就要眯起眼,打个哆嗦。
  
  一壶酒,能喝半天。
  
  汉子看似在神游万里,桌子底下的手却往妇人腿上摸去,被妇人拍掉爪子,片刻之后,就再来,毅力可嘉。
  
  妇人正侧着身,忙着跟少女嚼舌头,跟少女说那倒悬山各处的传言,都带点荤味,不然没啥说头。什么水精宫的云签仙师,之所以要离开倒悬山,是她在水精宫的一个晚辈俊哥儿,不忌辈分,爱慕得痴心了,云签仙师实在是打骂不得、更答应不得,便只好羞恼远游了。还有
  
  麋鹿崖那边,哪位游客女修又给人狠狠拧了臀-瓣儿,真是奇了怪哉,怎的她每次去那边来回逛荡好几遍,都从没遭此毒手。妇人还问少女,听说没,前不久搬走的灵芝斋,他们家那客栈,别看神仙往来多,其实乱得很呐,啧啧,好些个狐媚子,那叫一个臭不要脸,回头客怎么来的,还不是仙师筵席之上、个个露出白花花胸脯,再在床笫里边,哥哥妹妹喊出来的。
  
  年轻掌柜端了两碟佐酒小菜,绕过柜台,坐在那条唯一空闲的长凳上。
  
  将那两碟酱黄豆和老醋花生放在桌上,然后对那个碎嘴妇人笑骂道:“你就给我消停点吧,早先也不知道谁假扮狐仙夜敲门,还给人嫌丑来着。”
  
  少女脸颊贴在桌面上,轻声问道:“掌柜的,是那陈三秋和叠嶂?”
  
  年轻掌柜点点头,捻起一颗花生放入嘴中,“都是很厉害的年轻人,就是心中杀意重了点。”
  
  老翁又抿了口酒,杯中酒水都没浅丝毫,就喝得整个人缩起来,“陈三秋,瞧着剑运和文运都挺多,人才!”
  
  “至于那个小姑娘,缺条胳膊不打紧,一看她就是个有旺夫相的。”
  
  “呦,掌柜,咱这酒水搭酱黄豆,真是绝了。”
  
  汉子嘀咕道:“能把一股子马尿味的酒水,喝出顶好仙家酒酿的滋味,也就你了。”
  
  年轻掌柜无奈道:“好歹是自家铺子酿造的酒水,劳烦说点好话,积点口德。”
  
  少女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玲珑的拨浪鼓,鼓面彩绘,龙皮缝制,桃木柄,坠有一粒红线系挂的琉璃珠。
  
  老翁皱眉道:“窗花,收起来。”
  
  年轻掌柜笑道:“无所谓了。”
  
  看着眼前四人,年轻掌柜说道:“这么多年,辛苦你们了。”
  
  妇人哀怨叹息,从袖中取出一根翠竹样式的发簪,搁在桌上,轻轻拨弄。
  
  汉子趁着妇人出神的机会,一巴掌拍在妇人臀上,清脆悦耳,关键是那份颤颤巍巍,赏心悦目,“不辛苦不辛苦。在这边没半点规矩,很舒坦,我都不想回去了。”
  
  妇人一巴掌狠狠摔在汉子脸上,打得汉子转了一圈才摔在地上,汉子捂着脸坐回长凳,被妇人抬起一脚,使劲踹到长凳最远处。
  
  名叫年窗花的少女小声问道:“掌柜的,那桂夫人怎么反悔了?跟着去了我们那边,她不就真正清净了吗?到时候我们帮她引荐给白玉京……”
  
  年轻掌柜摆摆手,示意少女不要继续说下去。
  
  年轻掌柜望向门外,唏嘘道:“逆旅孤灯独不眠,客心何事转凄然。秉烛点检鬓丝边,白雪渐多又一年。”
  
  汉子一拍桌子,大声叫好,老翁赶忙抿了一口酒,“绝了绝了,醉了醉了。”
  
  脸贴桌面的少女,大怒,双手抓住桌沿,只露出一颗脑袋在桌面上,使劲脚踢汉子。
  
  年轻掌柜笑容灿烂,抬手抱拳致谢。
  
  妇人望向对面的的掌柜,会心一笑。
  
  眼前这般的掌柜,是要比起家乡的副宫主,可爱可亲许多。
  
  年轻掌柜捻起一颗老醋花生,又轻轻丢回碟子,缓缓道:“灯前小草写桃符。”
  
  桌旁其余四人都不再嬉戏打闹,端正坐好。
  
  年轻掌柜说道:“实在不行,我就只能走一趟剑气长城了。哪怕有趁人之危的嫌疑。至于你们,不用跟着我了,我想要返回家乡,又不难的。”
  
  四人皆无异议。
  
  青冥天下,与玄都观齐名的岁除宫。
  
  宫主,说话最管用,但是已经闭关太多年。
  
  所以最能打的,就是年轻掌柜这位守岁人了。
  
  年红,道号洞中龙,本名张元伯。
  
  年斗方,道号山上君,虞俦。
  
  化名年春条的妇人,与那虞俦其实是道侣。名叫年窗花的少女,道号灯烛,是岁除宫宫主的嫡女,岁除宫每年除夕夜遍燃灯烛照虚耗的习俗,以及祖祖辈辈传下来的击鼓驱逐疫疬之鬼,皆由少女去做,靠的当然不是身份,而是她实打实的道行修为。
  
  只说辈分和境界,不说人数,那么等于半座岁除宫,都在这座小小鹳雀客栈了。
  
  只不过除了年轻掌柜,其余四人远游至此,并非完整魂魄,并且真身、阳神,犹在岁除宫。他们这场阴神远游,真可谓极远了。
  
  渡船靠岸倒悬山,陈三秋和叠嶂离开鹳雀客栈,登船之后。
  
  珊瑚玦这渡船名字,尤其是那个玦字,让陈三秋伸手死死抓住栏杆。
  
  自己读杂书太多,境界太低,剑术太差。
  
  驿骑既到,宝玦初至,捧匣跪发,五内震骇,绳穿匣开,灿然满目。
  
  陈三秋惨然而笑,下意识要去腰间拿酒壶,才记得自己已经戒酒了,离开家乡,也不曾带酒。
  
  叠嶂不知道如何安慰陈三秋。
  
  以前,一个人无亲无故,也就无牵无挂的独臂少女,其实偶尔也会羡慕那座太象街陈氏府邸的热热闹闹,可是如今,都不知道谁该羡慕了。
  
  身边的陈三秋,再想起宁姐姐,晏胖子,董黑炭,还有那个小姑娘郭竹酒,一个个在自己酒铺墙壁上挂上一枚枚无事牌的客人……
  
  连被砍掉一条手臂也未落泪的女子,一下子就抬起仅剩的手臂,使劲遮挡眼眸。
  
  ————
  
  元婴剑修程荃领衔,背着一只棉布裹缠起来的剑匣,老人带着十数个年轻人,来到倒悬山。
  
  其中就有皆是金丹境瓶颈的晏溟、董画符。
  
  遇到了那位手持龙须炼化拂尘的老真人,程荃交给老真人一封道家圣人的亲笔密信,还有一封禁制极多的“家书”,希望大天君将来带回青冥天下。
  
  老真人瞥见一个少年剑修,少年拿出一把麈尾的木柄,老真人喟叹一声,“自己留着吧,该是你的一桩仙缘。”
  
  一行人在老真人的带领下,登上那座位于倒悬山中央的孤山,被老真人亲自安置在一座半山腰府邸中,程荃找到晏琢,将一件被道家圣人设置了障眼法的咫尺物,给了晏琢,说这是年轻隐官先让阿良交给道家圣人,再让道家圣人转交给你的,以后到了青冥天下,可以携带此物,游历那座大玄都观。
  
  程荃说道:“陈平安之所以如此麻烦行事,肯定有他的理由。”
  
  晏琢点头,收起那件咫尺物。
  
  晏琢神色木讷,董画符也只是安安静静坐在一旁。
  
  程荃看着两个年轻人,只能说一句日子再难熬,可总是要过的。
  
  小院外,山中古松如雪。
  
  ————
  
  魏晋,米裕,两位玉璞境瓶颈剑仙,加上一个很容易自惭形秽的金丹修士,韦文龙。
  
  一同乘坐老龙城跨洲渡船桂花岛,离开倒悬山。
  
  整座春幡斋在一夜之间,消逝不见。
  
  如今的倒悬山四大私宅,猿蹂府被拆成了空架子,梅花园子和春幡斋都已不在,就只剩下了孤零零的水精宫,而且原本坐镇这座仙家府邸的云签祖师,也已经带着一大拨年轻子弟远游访仙去了。
  
  韦文龙的师兄弟们,都会跟随剑仙邵云岩去往南婆娑洲。
  
  先前跟随米裕,韦文龙第一次去往剑气长城,这一次还是跟随米裕,离开倒悬山。
  
  晏溟去了战场,纳兰彩焕乘坐山水窟那条南箕渡船,去往扶摇洲,未必会在那边扎根,有可能去往更北边的金甲洲,甚至是流霞洲。
  
  那枚“濠梁”养剑葫,仍是被年轻隐官偷偷交给了邵云岩,转交米裕。
  
  米裕打算以年轻隐官的名义,送给那个叫裴钱的黑炭丫头。其实兄长的这枚养剑葫,本就属于陈平安。
  
  三人住在那座归属年轻隐官的圭脉小院。
  
  渡船路过雨龙宗的时候,远远望去几眼,米裕扯了扯嘴角。
  
  桂花岛上,无论是寥寥无几的返乡乘客,还是众多渡船成员,除了那位气态雍容的桂夫人,全部人心惶惶。
  
  魏晋与两人商量,此次返回他的家乡宝瓶洲,从老龙城登岸,先去一趟风雪庙神仙台,他需要去师父坟头祭酒,然后就直奔落魄山,在那之后,韦文龙留在落魄山,米裕去往北俱芦洲太徽剑宗。韦文龙没有异议,米裕却说太徽剑宗愿意收取自己当个记名供奉,是最好,当是给自己面子了,不愿意,就算了,他反正已经决定,要在落魄山混吃混喝。
  
  桂花岛之巅,适宜观景,晚霞灿若锦,
  
  本命飞剑“霞满天”的玉璞境剑仙,这会儿独自一人,坐在栏杆上,腰间系挂那枚“濠梁”养剑葫,手持一壶桂花小酿,酒香扑鼻。
  
  不知为何,郭竹酒没能跟他一起去往宝瓶洲。
  
  同样是隐官一脉的剑修,郭竹酒还是隐官大人的正式弟子,况且米裕也无比希望有个同乡人,一起去往他乡,能够以方言闲聊。
  
  听年轻隐官提及过,这艘桂花岛渡船管事,金丹老剑修马致,是位值得结交的前辈。
  
  至于桂夫人的唯一弟子,桂花小娘,金粟。
  
  米裕听说过。
  
  只是如今米裕就只想喝酒,什么都懒得想。
  
  由于这些年跨洲渡船的买卖越来越纯粹,游历倒悬山的客人,年年清减,使得桂花岛画师的生意,也江河日下,久而久之,桂花树下的画摊,只剩下一个了。许多范家画师都已经离开了桂花岛,在老龙城那边另谋出路。
  
  留下的,是个中年画师,修行资质不行,下五境练气士,若是在宝瓶洲的藩属小国,当个宫廷画师是不难的。只是寄人篱下,挣钱又不多,一幅画便是卖个几百几千两银子,在世俗王朝的画坛,也算天价,可是比起神仙钱,算不得什么油水。
  
  见那男子坐在栏杆那边发呆,这位画师便拿起桌上一壶老龙城的市井好酒,喝不起桂花小酿,走向那个不知身份的家伙。
  
  以酒会友,说不定还能多出一笔额外生意,画摊不开张,好些日子了,难熬。
  
  米裕转头,望向那个站在身旁半天也不知如何开口的范家画师,问道:“听说这边作画,一幅画三十枚雪花钱,若是要三幅,可以便宜些,只收二十五枚?”
  
  画师点头道:“以前生意好的时候,二十五枚雪花钱,我们可以抽成五颗。如今生意难做,范家厚道,便都给画师了。”
  
  这位客人的宝瓶洲雅言,说得并不流利。
  
  不过听说这位容貌极佳的年轻男子,是那风雪庙剑仙魏晋的朋友。
  
  那怎么也该是地仙起步了?
  
  米裕笑道:“你该不会是叫苏玉亭吧。”
  
  画师讶异道:“客人如何知晓我的名字?”
  
  苏玉亭有自知之明,自己那点绘画功底,在山上仙师眼中,哪怕不至于不堪入目,也绝非什么丹青妙手。
  
  米裕微笑道:“一律九折的说法,还作不作数,作数的话,我就请苏师为我画三幅。”
  
  苏师。
  
  姓氏加个“师”,如那姓加个“子”字后缀,山上山下,都是很大的褒义说法了。
  
  苏玉亭先是愕然,然后恍然,伸出一根手指,轻轻摇晃,绞尽脑汁,好像确实记得谁,又偏偏没能想清楚。
  
  米裕提醒道:“是位背剑匣穿草鞋的少年郎。”
  
  苏玉亭以拳击掌,大笑道:“记得了,记得了,那位公子起先还有些拘束,等喝过了酒,便很有神气了。”
  
  苏玉亭随即有些汗颜,“不曾想那位公子,还记得苏某。”
  
  米裕点头道:“他与我说起过你,很是夸赞了一通。说苏先生作画,气韵生动,随类赋彩,精微谨细,恰到好处。所以让我以后只要有机会登上桂花岛,一定要找你作画,绝对不亏。”
  
  苏玉亭愈发赧颜,低声道:“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米裕跳下栏杆,去往祖宗桂树下。
  
  黄昏渐去,暮色渐来,米裕抬头望去。
  
  在树下等月上。
  
  ————
  
  陆芝,身边跟着一位头戴幂篱遮、掩面容的酡颜夫人。
  
  从那道新门走出剑气长城,剑仙邵云岩身边,则跟随着数位春幡斋嫡传弟子。
  
  一起就此离开倒悬山。
  
  旧门那边,小道童瞥了眼孤山那边,收起书本和蒲团,说道:“走了。”
  
  捧剑汉子蹲在原地,点头道:“”
  
  小道童问道:“真不跟我一起去青冥天下?”
  
  张禄摇头道:“我要瞪大眼睛,好好看着那座浩然天下,以后还能不能将剑气长城当个笑话看。”
  
  小道童一闪而逝,来到那座水精宫山根处,施展神通,一个弯腰再挺直腰杆,将那整座水精宫从倒悬山掀翻,坠入大海。
  
  这一天,大天君在山巅,丢出那道师尊法旨,化做一道虹光直去天幕处,然后开启阵法,这枚天下最大的山字印,破开天幕,再有数位白玉京道家仙人在两座天下的接壤处,从幕漩涡处,接引倒悬山,拽向青冥天下。
  
  倒悬山原址,空中只留下一道蛮荒天下和浩然天下的那道旧门,以及那位叛出剑气长城的大剑仙,张禄。
  
  ————
  
  陈清都现出法相,一剑开天。
  
  举城飞升。
  
  妖族大军,已经浩浩荡荡涌上已经无人驻守的剑气长城城头。
  
  所有蛮荒天下的妖族剑修,无论是剑仙,还是剑修,皆出剑,去拦截那座城池。
  
  蛮荒天下的大部分王座大妖,外加数目众多的上五境,更多选择对那位老大剑仙的那尊法相出手。
  
  托月山大祖,那位灰衣老者嗤笑一声,“可怜,这就是你的最后一剑了。此次大战,论杀我妖族,你陈清都连个下五境剑修都不如啊。”
  
  灰衣老者一步跨出,法相巍峨,身形比那剑气长城更高,双手握拳,借助整座蛮荒天下的大道威势,朝着剑气长城的中间处,重重砸下。
  
  直接将那陈清都无法出剑拦截、便再无法全力庇护的剑气长城,打出一个巨大缺口。
  
  灰衣老者的法相站在缺口之间,双拳砸在两边墙头之上,每一拳落下,哪怕被王座大妖以本命神通轰砸在身、依旧无坚不摧的陈清都法相,便愈发模糊一分。
  
  老大剑仙的法相,只是站在城池原地,一剑破开天幕之后,顶天立地,以双手扯开漩涡,不让其并拢。
  
  剑气长城自建成起,第一次出现如此巨大的破损,并且城墙直接被打断为两段。
  
  牢狱处,走出一个低头弯腰、摇晃行走的……人?
  
  依稀可见是那人之身形轮廓,唯有一双金色眼眸,流光溢彩,其余只剩下视线模糊的浓重黑影,好像整个人的体魄,是由千万条细密黑线攒簇而成。
  
  那道身形,拔地而起,重重落在了城头之上,震起无数妖族。
  
  一些个境界足够的妖族,也纷纷凭借本能,选择尽量避开那个古怪存在。
  
  落在城头的黑影,仰头望去,高高举起手臂,与她道别。
  
  好似心上人,是那天上月,从此天地有别。
  
  这个黑影转过身,背对那座缓缓飞升的整座城池,背对老大剑仙陈清都。
  
  陈清都法相朗声道:“小子,记住约定。我可以违约,你不行!”
  
  死死守住一半的剑气长城,如果蛮荒天下在那浩然天下肆虐十年百年,就守住十年百年,若是一万年,那你陈平安就在这里枯坐一万年!
  
  陈清都的残余魂魄,来到那道身影旁边,说道:“辛苦了。”
  
  黑影轻轻摇头,又点了点头。
  
  老大剑仙笑着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黑影后退一步,作揖拜别老大剑仙。
  
  言语之间,老大剑仙就已经魂飞魄散,真正融入双方脚下那半段剑气长城,世间再无陈清都。
  
  那个身形缥缈的黑影依旧一言不发,一步跨到南边城头之上,双指并拢,猛然一抹。
  
  城头之上,出现了一位位从敬剑阁画卷中走出的剑仙真灵。
  
  画卷剑仙皆无灵智,只知道除了那个黑影之外,登上城头者,皆斩。
  
  只要只剩一半的剑气长城还在,这些剑仙就没有陨落一说。
  
  做完这件事情,黑影瞬间来到城头缺口处,有那妖族试图半路拦截,不管是修士真身还是攻伐法宝,皆瞬间化作齑粉。
  
  黑影如屹立于悬崖,与站在另一侧城头上的灰衣老者,遥遥对峙。
  
  黑影那双金色眼眸,死死盯住对方。
  
  灰衣老者摇头道:“何苦来哉。”
  
  双方脚下,两段城墙之间的缺口处,如同一条宽阔道路,不计其数的妖族大军蜂拥而过。
  
  黑影凭空消失。
  
  在远处现身之后,将一头御风越过城头玉璞境妖族从云海拽下,一手抓住它的头颅,对方额头瞬间血肉模糊,就那么被黑影提在空中。
  
  给我记住了,世间犹有陈平安在守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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