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八节:遥远的歌声(七) (第2/2页)
入冬的夜晚也并非夜夜可见,在更往北去的地区也许全年都能够看到,但在这边仍就算是稀少一些。在将驻扎点移到苏奥米尔首都所在的欧罗拉北部地区以后,海米尔宁已经见过几次极光。
那确实是无比震撼的场面,尤其是配合上海因茨沃姆陨星湖广阔湖面的倒映,当真是美不胜收。
时间已经有将近两年了。
在那一天的两败俱伤之后,意识到苏奥米尔这些邪教徒的能力和之前帝国北部那些不是一个量级的海米尔宁,开始着手于部队整体的改造。
传承于拉曼帝国的帕德罗西正规军团和他们这些骑士,全都是重装军团的概念。这样的部队在正面战场上与敌军冲突十分优秀,但用于剿灭四处扎根的零散邪教徒却并非可用之兵。
成建制的帕德罗西军团需要维持的消耗更加巨大,加之以各方各面的原因,这两年左右的时间当中队伍不仅没有扩大反而被他进行了缩小。
军团被分散,采取自愿加之以挑选性质扩充进入银卫骑士团。两个团体合并在一起而不是各自有各自的指挥体系,并且割成零散的小部队,由手持劈斩大剑的骑士带队,手下的士兵们则是以渔网和草叉武装。
这显得有些可笑甚至在刚出来时士兵们哭笑不得地说是当年拉曼帝国时期角斗士的装备,却在对付那些怪物时出乎意料地好用。
渔网和草叉可以有效地控制住生命力顽强的怪物,不会像是长矛那样刺中了以后对方还顶着往前冲。再配上合适的劈砍类武器,以及小组分工的战术,他们逐渐取得了各种阶段性的胜利。
但在战术上的取胜。
依然无法冲淡海米尔宁内心中的迷茫。
利卡多在两周前过世了。
这个一直给团队带来欢乐气氛的红发骑士,没有死于邪教徒的手中,也没有像是盖多常嘲讽他的那样死于被女人甩的伤心欲绝,而是死于肺结核。
帝国人称之为痨病,至少在当今这个时代仍旧是无可救药的绝症。
这对于一名骑士而言算是最不光荣的死法,而随着也只剩下独臂的盖多护送他归国安葬,海米尔宁算是左右手都已经不在。
银卫已经大变样了。
在苏奥米尔停留的时间太长,帝国那边也逐渐开始出现反对的声音。
“他们到底是帕德罗西的骑士还是苏奥米尔的骑士?”
来自那些高高在上的政客的指责,海米尔宁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来反击——而这问题他却也知道,实际上与自己关系并不大。
而是和赫墨斯皇太子有关。
尚有一月时间,长公主的孩子,皇帝陛下的外孙就要达到可以被任命为皇太子的年龄了。
那些本就看赫墨斯皇太子不爽的贵族和大臣们认为已经40多岁的他必然是没资格再能登基,于是一个个都开始找起他的茬来。而作为他鼎力支持的银卫骑士团,即便民间支持率依然很高,但已有近两年时间都停留在苏奥米尔活动,自然就成为了一个可以拿来发挥的话题。
类似的琐事有许多,团员当中也有很多人受到它们影响感到十分愤懑的。毕竟他们是在为人民而战斗铲除邪教徒,而这些政客贵族却坐在安乐椅上,于背后指手画脚。
海米尔宁至今没有去向赫墨斯皇太子确认那件事情。
自称是世界守护者的艾莉卡说的是真的,那头恶魔确实没有撒谎。他在之后进行调查的结果发现主教艾拉确实是在二十多年前去世的,与他出生的时间吻合。
这位温柔的女性主教是苏奥米尔人的骄傲,而若非她开了先河,萨妮娅想必也是难以登上如今的地位的。
白色教会过去是更加严苛冷酷的,如今变得如此亲善还多亏于她对宗教的改革。许多基础建设和文化开放也都是她一手所为,帝国人赞不绝口的赫墨斯皇太子所进行的基础建设和公民培育,其实只不过是照办了艾拉·艾琳贡南的美好设想。
那个他应当称为父亲的男人道貌岸然的一切,只不过是以从别人那里偷盗而来的东西兑上谎言东拼西凑的结果。
而帝国几乎成功地掩盖了这一切。
在大量由拉曼籍神职人员组成的湖畔教会当中,要修改一点这个那个并非难事。海米尔宁幸得萨妮娅相助找到了一些尘封的资料,才得知了关于这位女主教过去美好理念的事迹。
二十多年的光阴,已经足以让谎言代替事实存在。
她的努力几乎被所有人淡忘,成为了一位已故的苏奥米尔历史人物,成为了赫墨斯皇太子的陪衬。
只有极少数没有被销毁的资料仍旧记载着完整的事实。并且不同于有详细记载的丰功伟绩,不论是任何资料来源,关于女主教死因的记载都只有寥寥几笔。只提到她在访问帕德罗西帝国的一年之后匆忙归来,之后抱恙拒绝见人,一个月之后就过世。
对于一位如此受人尊敬的英雄人物,却连像样的葬礼都没有,只是草草了事。书卷当中记载美化为这是她个人的遗愿,她一辈子贴近人民因此也不希望自己的葬礼过于铺张浪费。
但海米尔宁知道这也又是一个帝国的谎言。
恶魔不会说谎,而祂告诉自己这些事情的理由,在之后见到了艾莉卡再度交谈时海米尔宁也有所得知。
“神与魔的定义不过是人类擅自加上去的,它们没有人类的所谓善恶概念。”
“以谎言欺骗伤害人这种事情实在太过幼稚和低端,不,恶魔不喜欢做这种事情。它们喜欢揭露痛苦的真相,让你自身去查询验证,然后处于这种两难的境地。”
“正因这些话语全是真实的,你才会动摇,才会犹豫不决,才会内心当中煎熬万分。而这。”佣兵小姐如是说着。
“就是它们的乐趣所在。”
无法反驳的真相与事实。
若是谎言的话维持坚定的心灵去破除那一切就可以解脱,可像这样愉快又轻松的事情是不存在的。他反复纠结痛苦了半年之久,最终还是决定握起剑去与那些人战斗。
冤有头债有主,即便是为了自己的生母而复仇,这些人却也已经走上了毁灭的道路。
他们的复仇牵扯到了太多无辜的百姓,因为这一点,他必须对他们拔剑相向。
又是一年半的光阴过去,骑士团在本地站稳了脚跟,而盘根错节的邪教徒势力也越来越弱。他们即将要获得胜利了,可也正是在这种时候,海米尔宁却开始愈发迟疑。
胜利的尽头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要接过这些人的复仇理念,去与自己的父亲、去向帝国对质要求赎罪吗?
他不知道。
或者假装这一切都没有发生,满载荣誉地归国享受人民的欢呼成为站在那个他明知道背负着罪恶的男人身边的英雄?
他不知道。
他只是在一味地,逃避这个问题罢了。
“团长先生。”来往的教会工作人员们都向着他点头,而海米尔宁也用相同的动作回应。
他走过了一段又一段的拐弯,最终来到了一座二层小院的面前,无需打招呼就直接推门进去了。
“啊,团长先生,贤者小姐在上面。”下方的修女向着他有些害羞地点了点头,然后抱着书跑了出去。
贤者小姐——海米尔宁在心中念着这个称呼。
据说是因为一直跑来跑去到处帮助别人,不知不觉当中就被百姓们如此喊了。时间一长,就连他们这些人以及苏奥米尔的贵族乃至于教会的同僚也都开始如此称呼她。
真是,与她十分相称的称呼。他想着,然后走上了楼梯。
“哒哒哒”的脚步声有序地响起,而海米尔宁刚刚踏上二层的木板,就听见了她的声音。
“来了吗。”她的声音并不高昂,不论何时说话的语调总是像在给人讲睡前故事一样,但却饱含力量,令人无法忽略。
“嗯。”海米尔宁开口回答,仅仅一句话,因为他不太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
“你在昨天见面的时候问过我,团长先生。”萨妮娅没有回头,她站在窗边,只留下一个纤细的背影,与那一头长长的黑发相映得彰。
“人类所创造的事物,实际上都是如此地轻易就能够被毁灭。即便是坚固的钢铁,号称无法被攻陷的城堡,也不一定能够存在的比人类本身更加地漫长,因为我们是如此地善于自我毁灭,总是想方设法地在自取灭亡。”他沉默,因为知道她还没说完,而萨妮娅接着说道:“即便是伟大而崇高的理想,随着时间流逝也必然会变得腐败——”
“有的存在甚至连自诞生之时就充斥着痛苦,一生之中也全都是苦难与迷茫,全然不知自己为何而生,又为何继续呼吸继续存活。”
“你问我,这样的人类,为何我会说是‘无比美丽、又充满希望’;你问我,为何我依然深爱着人类,并且总是能以最乐观的想法看待人类,还记得吗?”
“嗯,我当时被你堵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萨妮娅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正因为是你,正因为你说的都是事实,所以我才无法反驳。”
“但在想了一天以后,我现在大约能够回答你了。”她没有等海米尔宁搭话就接着说道:“即便诞生必然伴随着苦痛,即便因为贪婪和欲望,事物只要存在必然会开始腐朽——但正因如此,诞生的新事物才拥有如此宝贵的意义存在。”
“即便毁灭是无可避免的,即便在命运车轮的碾压之下人类看起来就好像是蚂蚁一样脆弱,但是——”她回过了头,灰蓝色的双眼倒映着窗外的雪景闪闪发亮,那秀气的脸庞上一丁一点的软弱都没有,充斥着的全都是倔强。
“人类是可以跟命运抗争的,即便毁灭无可避免,即便辛辛苦苦创立的一切最终都免不了会腐败,即便恶意缠绕,即便国破家亡——”
“在那之后,人类都依然会重新站起来,每一次都会。”
“我是这样坚信着的,团长先生。”她微微一笑:“或许在你看来只是一些空洞的漂亮话而已,或许在这之后会有哪天我再也没办法向这样对着你轻松地微笑,但不论如何。”
“请你也试着去坚信吧,团长先生。”她这样说道,而海米尔宁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就有一连串的脚步声响了起来,紧接着一个焦急的声音如此喊道:“贤者小姐——”
“啊,团长先生果然在这儿!”冲进来的人是一名修道士,而他手里握着一封书信,满脸焦急。
“不、不好了!”
“皇帝陛下的长孙康斯坦丁殿下被毒杀,赫墨斯皇太子殿下被列为嫌疑人逮捕了!”
“......”海米尔宁愣在了原地,旁边的萨妮娅也是相同的表情。